陈世英:雕刻时间的人

2019-12-25

陈世英和他的作品


——


文 | 李昶伟  编辑 | Rollins 



珠宝的艺术里,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

这是享誉世界的珠宝艺术家陈世英的观点,前几天,他在帝国理工学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拜访了一位研究癌细胞的专家。研究室里有癌细胞变化的录像,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它们长这样:“绿的像绿宝,红的像红宝。可能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美!”

癌细胞在短短一瞬裂变,而人类为了遏制它的生长,研制药物,挽留病人的生命,这是物质生命有限的时间。

2015年,香港珠宝巨头周大福邀请陈世英用南非著名的“库里南遗产”钻石毛坯,创造出一条配有11000多颗钻石、上百件羊脂白玉和翡翠的作品“裕世钻芳华”。为了这件作品,陈世英22人的团队,用了47000小时。

而在一颗钻石的后面,是耗费无数人力、从矿井深处发掘出它来的时间。再往前,是地球用几亿年孕育出珍贵宝石的时间。“一颗钻石,五亿年才能孕育出它,是不是一种永恒呢?”

面对这无垠的时间,陈世英希望,有一天当他自身不再存在,他的创作会成为他记忆和思想的载体。“我创作,是以有限的生命去换取不朽的时间。”

 

01 | 温柔的金属

 

初见陈世英时,这位雕刻时间的艺术家看上去像个从古代世界里走出来的人:花白长须,深色唐装。脚上蹬的一双运动鞋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现代气息。

陈世英和他的作品

陈世英今年63岁。43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刮胡子,宁愿把所有时间留给创作,于是有了如今他标志性的长胡子。

其实,看过陈世英作品的人,都会感受到他珠宝艺术中的先锋性,会对他那些闪耀着阿凡达般梦幻色彩的作品印象深刻。在珠宝与科技的联结上,陈世英走的很远。

在高级珠宝的世界,他是使用钛金属创作的先锋。钛金属是一种太空金属,轻巧、色彩丰富,亲和人体。陈世英用了八年时间夜以继日的工作,研发将钛金属用于珠宝制作的技术,甚至一度因疲劳而中风。这是珠宝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变。他说:“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和坚持,你可以将钛金属化成如丝线般的温柔”。

在西方,陈世英的英文名字“Wallace Chan”更为人所知。他的一件作品《宇宙新生》戒指今年成为大英博物馆馆藏,在中国艺术展区展出。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件当代中国珠宝收藏。

这件叫作《宇宙新生》的作品戒面由3颗12.713克拉的蓝宝石做成,此外,除了海蓝宝石、钻石,指环部分是陈世英花了七年时间研发的“世英陶瓷”,一种比钢还坚硬五倍的创新材料。研发这种材料,源自一个童年梦想。清贫的童年时代,使用塑胶勺子的孩子拿起陶瓷勺子,因不小心打碎而受罚,于是有了今天“不碎的陶瓷”。

《宇宙新生》是一件远远超出“珠宝”陈旧概念的作品。它的内涵宏大广阔,来自“超新星”。据说,在银河系中,平均每世纪会出现三颗超新星,人类历史上记载的第一颗超新星,是由中国人在东汉时期发现的,那颗超新星在夜空中照耀了八个月之久。

陈世英作品:《宇宙新生》

陈世英说,他想用一件作品,去表达在创作的世界里,时间如何被拉长,空间如何被扩张。至于三颗豆状排列的蓝宝石造型,则是来自中国“翠玉兰豆”的玉雕,豆内有豆,百子千孙,通常这是送给新婚女性的吉祥礼物。中国文化的记忆,对哲学、科学等等命题的思索,常常这样融合在他的创作里。

陈世英说,珠宝变成一件艺术,是很难的。创造这些艺术的陈世英,不止是珠宝艺术家,也是科学家、炼金者和哲学家。冶金,材料,矿物,艺术……创作者要打通更多领域,他甚至也要研究金属的力量,因为金属锻造的过程中会有看不到的内伤,所以有的时候很快就裂了。“现在有一种频率,能够做出验伤的机械,就好像心脏做彩超一样,到那个地方就能够断层,测试金属有没有疲劳。”

听过他演讲的外国学生讲座后留言:“一个创新者,一个艺术家,一个珠宝专家,一个充满好奇、不断求新的大孩子。”在采访中,我们见到了陈世英的这一面。

这是陈世英2014年的一件作品,一条色彩绚丽的项链,上面趴着两只蝎子。项链看上去很庞大,但是应用了人体工学,戴上并不觉得重,戴上它像是被它整个抱住。中间的宝石是现今发现最大的一颗亚历山大变色猫眼石,重45.51克拉。为什么会做蝎子,陈世英说,蝎子有超过4亿年的历史,是活化石,生命力顽强,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生存下来,持续进化。“大家以为蝎子很恐怖,但其实蝎子充满了母爱,它会把孩子一直扛在背上,直至小蝎子成年才让它们离开。”

陈世英作品:《零眸生花》项链

这件作品中的猫眼主石能取下来用作戒指,两只蝎子也能取下来用作胸针。陈世英演示这件作品中的种种机关,像一个孩子在展示新奇的玩具。它曾经出现在2016年12月的《经济学人》中,专题题目叫《亚洲美学的力量》。

 

02 | 人生的故事

 

激发陈世英日后在创作中不算回溯的童年其实充满艰辛。陈世英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无常。

5岁时,陈世英跟随父母从福建来到香港。这并不是一趟愉悦的旅程,陈世英现在还记得风浪过来时船舱的飘摇。这是一艘超载的船,躲在甲板下的他们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把几个孩子轮流举到窗边,让他们可以透口气。“这趟旅程,是我记忆中第一个人生大转变,大到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初到香港,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谋生更加艰难。9岁时,父母终于在土瓜湾为他找到一所“天台学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设在大厦天台上的小学,学费只要2.5港元。楼下是一个菜市场,传来各种嘈杂,肚子也总是很饿,使他无法专心念书,也因此总是被老师责罚。

“人生无常而又无法抗逆的转变,教会我拥抱转变。”陈世英13岁辍学,当童工补贴家用,曾做过纺织工、小商贩、送货员,也在街边摆摊卖过T恤。在纺织厂工作时,有一天,机台上一件毛衣被卷进了机器,陈世英试图把搅进机器的毛衣扯出来时,手也被轧伤了。医生告诉他,很幸运手保住了。如果没有这份幸运,或许也就没有了后来作为珠宝艺术家的人生。

快成年时,陈世英想要学会一门谋生手艺,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汽车修理工或是宝石雕刻,他选择了后者,1973年到一个宝石雕刻工厂当学徒。与此相对应的是香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刚好步入的宝石雕刻工艺蓬勃期。

陈世英作品:《悟禅知翠》局部

陈世英人生遇到的第一块宝石,是一块孔雀石,它的纹理、色彩、质感让他心跳加速。造化为什么能诞生这样的石头?它能成为什么?它独特的纹理、色彩,带陈世英进入一个梦一样的世界。但石头充满变化,工厂却不是。

因为尼克松访华后引发的中国热,陈世英所在的工厂接到了一批批来自美国的订单,中国工艺品需求剧增。但这和美、工艺、艺术、和创造完全不是一回事。陈世英说,那仅是制造而已。他在工厂工作了九个月便感到了无比的厌倦,日复一日地重复一道工序,不断的模彷,毫无发挥创意的空间。他想要创作,真正遏制不住的创造的欲望使他离开了工厂,开始自己创作。他在家住大厦的走火通道放了一张折叠桌、两把椅子,那是他最初的工作室。那年,陈世英17岁。

 

03 |“截住光的地方就是你的雕刻”

 

从1973年到1987年“世英切割”问世,中间是14年像金属一样反复被锻造的过程。

米开朗基罗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陈世英说小时候因为穷,不敢去书局,但是很好奇那些背着书包进书局的人,学识一定特别丰富。终于有一天鼓足了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逛来逛去,突然间看到一本书,白色大厚本,不知道是什么书,就看到上面写了一个“M”,为什么会挑“M”,是因为在学校学英文“M”“N”分不清楚,挨老师打,所以记忆很深。

一打开,是米开朗基罗,就被吸引住了,“线条在肌肉上好像有呼吸一样”,一看价格,12块5毛,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没有买。但是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样的艺术。直到祖父过世,葬在基督教坟场,他发现坟场里面有西方雕刻的天使,陈世英有时候就在那里临摹。“是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了光的作用。”

但真正洞悉光的路径的,是“世英切割”。1987年的“世英切割”带陈世英走进了世界。

The Wallace Cut 《荷莱女神》

他在一枚水晶中雕刻了希腊神话中掌管四季的荷莱女神。他雕刻了一张女神的脸,但是因为光的折射,呈现出重叠的四个倒影。

创意来自摄影中的重复曝光,陈世英将它融入珠宝设计。在水晶石背后刻上一点,正面看发现原来出现了五个点,利用切割改变折射角度,令影像重迭,“里面有大量精确的计算,要懂得光的走向——透过宝石怎么把光截住,截住光的地方就是你的雕刻,相差一点就做不出来这样的效果。”

做珠宝,原材料很奢侈。一般情况下,高质素的宝石会用作珠宝,而留下来作雕刻的,都是较低质素的石头。陈世英用高质素的宝石作世英切割,别人一开始不理解,因为传统以来,宝石越重越值钱。“人家会说,雕得很美,但是去了这么多,不是轻了吗?我只能说服他们说,那是一项突破。”

直到今天,陈世英见到这件作品还能想起很多当年的情景。有一天工作时,突然发现机器不动了,然后发现电灯不亮了,门铃也不响了,原来是没有钱交电费被断电了。有两年时间,他毫无进项,甚至没有钱交电费。但窃喜还好只是断电,如果机器坏了更麻烦,因为没有那么多钱去修理。后来就借了40块钱交电费,10块钱是滞纳金。

他试验用牙科医生的牙钻代替刻刀,但是现成的牙钻后来也不够用,找遍了所有牙科工具供应商,对方说你至少要十万支的量才卖给你。怎么办,陈世英最后一咬牙去了机械工厂当学徒,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师傅一开始不愿意教,陈世英跑腿买奶茶买菠萝包,讨好了很久才有机会得到学习。白天学习,晚上回来自己做工具。

牙钻每分钟钻36000次,作用于石头随之产生高温、紧张、裂纹。试样不断破碎,后来解决之道是把雕刻的容器放在水中,之前遇到的问题迎刃而解。但放在水中雕刻,可视度差,陈世英训练自己也要像水一样,更有耐心,更灵活。每一次雕刻,将石头从水中拿出,晾干,确定每一下是否准确,刻到一定时间,再放入水中,再开始下一次。“我感觉不到白天和黑夜,有那么一瞬间,灵魂出窍,我感觉自己消失了,只有感觉和意识存在,一双手和我的工具在动作。”

 

04 | 一颗宝石的第一刀


2018年11月在伦敦的英国宝石学会的演讲上,陈世英说,“人们都叫我‘大师’‘陈大师’。是的,我是一个大师,一个‘失败’大师。”

“每一块破裂的石头,每一个无眠的晚上,每一次失败的经验,都是宝贵的一课,启发创意:当一件物件被打破了,它是否就失败了?当一个梦被中途放弃了,它是否就失败了?失败在我眼中,蕴含无限的机遇和可能。”这是他从失败中萃取的哲学。

陈世英明年春天有一个演讲,他准备的题目叫“第一刀”。四十五年艺术生涯,这是一个让他感慨万千的题目。“创作对于我来说好比生死,在无数的生与死之间,是上千百万次的轮回与重生,一次又一次的复兴。”而第一刀,就是决定生死的一个关口。

陈世英说,一颗宝石的第一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的第一刀、无数次成功的第一刀上。

觉醒藏品:新艺术风格蜜蜂胸针

一颗翡翠原石,在切割之前陈世英会反反复复地看。“昨天这样切是这样的情形,前天那样切是那样情形,几年前我切过的这样情形是失败的,再几年前这样切是成功的,但是也并不是说你有这么多经验就一定切得好。所以第一刀之前要做无数的决定。”而所有的决定,要视宝石的品质做不同的调整:是全透明还是半透明?玻璃种还是水种?

觉醒藏品:三秋赏瓶

12月22日在深圳市当代艺术和城市规划馆,有一场西方珍宝的大展,展出了从文艺复兴到二十世纪近两百件西方珠宝珍品。里面的杰作,比如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子降临吊坠、梵克雅宝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金包,一只中国清代的三秋赏瓶等,都唤起了陈世英很多与工艺追求有关的记忆。其中一件祖母绿的美杜莎手镯,尤其让陈世英倾心。

这件美杜莎手镯中间是一颗65克拉的祖母绿,美杜莎最著名的能力是她能使见到她的人石化,而在这件作品里,她的脸庞、头发都被凝固在最动人的时刻。

觉醒藏品:美杜莎手镯

“这么好的宝石,不管在什么时代,宝石拥有者一定会找最好的匠人、艺术家去打造它。”陈世英说,每一种宝石,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祖母绿非常美,但是它很脆,很难驾驭,一雕刻,很容易就崩边。完美的祖母绿很难找,即使在拍卖行上拍的,很多也都是有裂纹、结渣等等瑕疵。

“明白了这个,你会知道这件作品一定是那个时候最好的工匠大师才能做出来的。不是说材料很完美,我雕雕雕就出来。”陈世英说做这件作品的工匠,首先需要避开各种结渣、裂纹、斑点,不管是雕刻还是切割,要能够保持宝石最大的重量和原形,能够保持它的色彩和火光,最后还能雕出美杜莎的原形。“一颗宝石的外形已经限制了珠宝匠人的创作,但是你做出来又让人感觉到没有被限制,你的精神和情感完全被它抓住,这个就很难了。”

一个一百多年前的珠宝大师面对一颗祖母绿时的情景,和今天的陈世英,时代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但在埋头与一颗石头对视时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创作的过程中永远伴随的各种艰险大概是一样的,与之相应的,解决问题的决心大概也是一样的。

功夫深处独心知。陈世英说,“工艺最本质的,一定是内心,工艺的锻炼是心的修行。”




部分图片来源陈世英工作室,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返回顶部